出武昌府北门,坐船沿江而上,即入嘉鱼县地界。
这次出巡虽是乘坐官船,但依照丘胤明的要求精减了随行的护卫皂隶。天气炎热,开船之后,丘胤明便让十来个随行人员都到船顶的凉棚里休息,这才得了个小空隙,把藏在车里的数人偷偷引入船舱里。陈百生和乔三还戴着铁枷,幸得高夜随身携有数种暗器和小巧兵刃,试了一会儿便将铁锁撬开。
陈,乔二人感激涕零,跪谢救命之恩,亦不免感叹人心险恶。又说起陈小玉骂衙,原来她是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溜进城的,可巧日前被高夜拉到了巡抚衙门,否则,现今官兵必定前去围剿飞虎寨余党,她小命难保。丘胤明问起二人日后的打算,陈百生还是想先潜回飞虎寨去看看。于是,丘胤明找了个借口让船在一处小港暂停,让他们溜上岸去。
高夜亦在嘉鱼县改走陆路,一路不停赶回荆州。
上次和恒雨还一起把祁先生从清流会总舵救出后,他们便撤出荆州城,过江到公安县南平镇,租下镇外一处庄园。盟主一行从春霖山庄折返后,见这里水道纵横交通便利,便安顿下来。这几日里反复试探春霖山庄庄主的身份,可这朱庄主的确也不是一般人,威逼利诱统统不为所动。杨铮被擒尚不知死活,目前也不能把朱庄主怎么样。恒靖昭正寻思着交换人质,但是对春霖山庄所知甚少,不如趁着有庄主做把柄,对方不会妄动之际,派人暗中去探查。可这次安排谁去最好?
这天下午,高夜回来,先向祁慕田交代了在武昌府发生的事情,而后见时间尚早,便去寻恒雨还。庄园后门出去不远是一片湖泽,听下人说,大小姐在湖边练功。
日色渐暮,暑气消减,越靠近湖岸,草木间蚊蝇愈多,甚是恼人。高夜低着头不停地用袖子驱赶飞虫,快步朝水边开阔处走去。忽听前面草丛声响,抬头一看,来者竟是恒子宁。
高夜兀然一紧张,怔了刹那,一口气提在喉间,想和她打招呼,舌头却僵在嘴里。
恒子宁也远远望见了他,招手道:“小高,你来找姐姐的吧,她还在呢。”
高夜作揖道:“二小姐好。”
恒子宁这时走到了他面前,只见她鬓边斜插了两朵雪白的栀子花,芬芳四溢,微笑间酒窝浅浅,比花香更甜。高夜微微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不听使唤地跳得飞快。恒子宁并未注意到他的脸色,只说了句:“你去吧。”便擦肩而过。
那栀子花的香味良久方散去,高夜暗暗骂自己,为何每次见到她都如此退缩,为何只敢偷偷地在远处凝视她的身影。
走出草木掩映的小径是一片浅草地,夕照瑰丽,湖水泛着明光,岸边恒雨还手执钢枪舞得漫天风雨,望见令人顿生凉意。高夜在一截树桩上坐下,看她将一套枪法练完。约莫一盏茶功夫,恒雨还收起架势,擦干满脸汗水,走过来道:“小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刚到。那姓丘的脸皮恁厚,仗着祁先生的面子,请我帮忙,陪他一起去府衙劫狱,救他两个绿林朋友。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见恒雨还不语,又道:“没见过他这样做官的,一面和强盗做朋友,一面还想着怎样攀附权贵升官发财。”
恒雨还将擦过汗的手巾一把扔到他胸前,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高夜耸了耸肩,“对了,听说盟主把那朱庄主好吃好喝地养着。现在准备如何?”
“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桩事呢。”恒雨还道,“我想和父亲说,我去春霖山庄探查一番。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高夜想了想道:“也好。这里就属师姐你的武功最好。三师兄和五师兄没说什么?”
“这种事情,杜羽才不会主动。”
高夜明白她向来和三师兄杜羽不合,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个人总是约定俗成一般,两两搭档,五师兄石磊和杜羽是同乡,自小就比较亲密,向来一同行动。于是答应道:“既然你要去,我当然去。”
其实恒雨还并没告诉他,她有这个念头,有一些是因为恒子宁。
刚不久前,恒子宁悄悄地来找她。姐妹俩和往常一样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可她很快就发现,恒子宁今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扭捏了半天,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起这几天,妹妹好像一直有心事,总是一副倦态。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恒子宁忽然说,不知道杨铮被春霖山庄的老宗主抓去,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受苦。恒雨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妹妹竟然暗暗喜欢着杨铮!这着实出乎意料。妹妹活泼开朗,怎偏偏属意这个冷漠寡言,毫无生气的杨铮。可情这东西,总是不知所起,谁也说不清楚。恒子宁见姐姐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再掩饰,二人在湖边细语良久。恒雨还安慰她说,父亲正要派人去查探,她会亲自去,让妹妹安心。恒子宁心事出口,轻松许多,又千叮万嘱,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才离去。
当日晚间,恒雨还向父亲和祁慕田说了她的计划,恒靖昭和祁慕田二人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次暗查,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便同意了,随后又仔细地安排嘱咐了她一番。
一日后的清晨,天色微明,恒雨还和高夜将登上一艘小船往归州去。恒靖昭和恒雨还并行至河边,对她说道:“那老宗主的武功很高,你若空手恐怕敌不过他,一定要千万小心。”恒雨还点头道:“我会的。我们尽量不和他们动手。”恒靖昭道:“如果短时间里查不到什么就回来。他们的庄主在我们手里,必不敢放肆,或许也会派人来找到这里来。”
船是在镇上雇来的。长江沿岸州县许多人家都有船只,忙时载客运货,闲事捕鱼。恒雨还和高夜坐着一支小帆船,船主老头儿在江上走了多年货运,如今年老,只做些零散生意,这次走得远,主顾出手又出奇大方,于是老太婆也一同上船,专事烧饭沏茶。上水,船行缓慢。天阴沉闷热,一早水面无风,船行平稳,时间久了甚是有些无聊。
白日悠长,高夜坐到船头看风景去了,恒雨还捧了杯茶,斜倚在船舱的窗边,听着船舷外一波一波的江水,闭目养神。脑海里又浮现出前日恒子宁和她说心事时那既害羞又忧愁的模样,不知不觉,思绪竟飘摇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很多事情,也许只能永远深埋心底,慢慢淡去。
藏镜湖的冰开始碎裂的时候,早春的玄都依旧冷入骨髓。无风的清晨,若有阳光穿透五城峰山腰的迷雾,便能看见落英崖上封冻的瀑布正渗出一滴一滴闪亮的水珠,鼻尖冻得麻木,仔细嗅去,冰雪之下湿润泥土的气息丝丝沁人。山外荒原上春草应已无声地破地而出。每年这时节,人心也好似从长夜中复苏一般。
曾经觉得,如果轮回有声音,那一定如同崖上的冰凌坠落,击碎湖面冰层没入水中的声音一样,在睡梦初醒时听得格外真切。初春短暂,不经意间,落英崖上的野花已零星开放。花年年都在同一处开,而故去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童年像漆黑的冬夜,那些风雪中逝去的面孔早已记不清楚。最后的七个人正式成为玄都弟子那天,她走在五个师兄后面,踏进那座高大的石室。小高还只有七岁,像只瘦小的猴子,战战兢兢走在她身边。石室里兵器陈列满堂,直令众人眼光迷乱,可她眼里却只有矗立墙角的那柄幽寒长枪。径直走去,双手握住冰凉的枪杆,心里生出奇怪的感觉,若有它陪伴一生,任何的坎坷都会平坦一些吧。
起初,父亲每年只来看望她一次,总是傍晚时分来,坐一会儿,和姨母聊一些家常,还会捎来些新茶鲜果。那时,她就会被打扮得干干净净,坐在边上陪他喝一杯酥油茶。父亲几乎不和她说话,走的时候才会略带温柔地看她几眼。小时候认为,这一年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也是她独有的福利,就如同能常常在浸满不知名的干花和草药的木桶里泡澡一般,是师兄弟们都享受不到的。后来,听到新来的下人说,父亲早就娶了新夫人,又生了个女儿,都好几岁了,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而真正让她伤心了好久的事,发生在十二岁那年。那次父亲提早来看她了,可为她带来的却是一个临近部落里的死囚。那天晚上,父亲走后,她在躲木桶里泡了很久,可无论怎么洗也抹不掉那萦绕鼻尖的血腥味。父亲太残忍,她几番央求他,让她从背后下手,可父亲偏偏要她看着囚犯的脸。当手中的刀从那生命飞速流逝的躯体里面抽出来的时候,她的眼泪也随喷涌的鲜血一道夺眶而出。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她将他递过来的手帕狠狠扔了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听人说,那天盟主一个人在风雨交加的荒野上伫立了许久。
迷惘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爬过浮光岭的绝壁去山那头找师伯。玄都到底有多少个湖,谁也没数过,进山放牧的藏人传说,这里有三百六十个湖泊,可自从玄都创立,三百多年来,有名字的也就只有二十来个。师伯居住的三生湖是玄都最好看的湖泊之一,天晴时碧绿澄滢,狂风暴雨时仍是温和的深绿,雪后则最美,好似一颗明澈通透的宝石。可惜师伯自己却看不见。有一天,晚霞燃烧在天边,三生湖面浮起淡淡的水气,光影迷幻。坐在湖边,她问师伯,人若有来生,那通往来生的路途有多长。师伯说,生死本无分别,远近亦无差别,心有挂碍,此生即来生,无挂碍则无所谓来生。师伯去世那年,湖边曾开出成片金色的雪莲花。
蜉蝣一日,山花一夏,人生至多百年,比之山河天地,岂非顷刻而已。痛苦就像崖上的冰,冬天虽长,但终究要过去。在下一次寒冬来临之前,春天会让人暂时忘却冰封的漫长。人很快长大,眼里的景象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又是一年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儿肆无忌惮地开满山谷,明媚张扬。穿着刚洗过的新衣服,微寒的风从狼牙谷口吹来,灌进她的衣袖,带来阵阵花香,也让人忐忑不安。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假装无意地路过,只为和那少年在中途偶遇。可结果还是一样,他从远处走来,浅浅地向她点一点头,而后快步走开,不说一句话。
在浮光岭的绝壁上也能看见狼牙谷的入口。那个夏天,她常常会去采些草药,若无雨雪,便在崖上坐一会儿,等那青衣少年从山谷口出来,再看着他慢慢走远。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到底哪天忽然开始留意起四师兄来,或许是他舞刀的样子,或许是他一贯的冷漠神情,亦或许是他在听师父讲内功心法时嚼草茎的漫不经心,让这个寡言的少年走进了她的心里。可他的眼里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让人好生无奈。
难道这也算是姐妹间的默契?
记得第一次见到子宁的时侯,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正被叛乱头领劫持。是自己亲手救下她,绑在身后杀出重围。那天,子宁一直很安静。到了晚上,一行人战胜归来,人困马乏,她一袭素衣浸满血污。只记得子宁轻轻走过来,手捧着干净衣服,略带怯怯向她温柔一笑,让她心里顿生暖意。没想到素未谋面的妹妹竟然挺可爱。不过,也许是父亲的变化,使得妹妹无论怎样都会让她怜爱吧。
对杨铮的暗自思恋并没有持续很久,十四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忽然将他带走做了贴身侍从。她的确失落过好一阵子,不过来年再见到杨铮的时候已然释怀。在她的记忆里,玄都的每一次冬去春来都仿佛能令人蜕变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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