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雨不若江左那种斜风细雨,裹挟云雾,旖旎多情,而是晶莹珠子纷纷落下,一颗又一颗清晰分明。有风在吹,运河两岸所植榆柳婀娜着扬起柔枝。这个时节柳叶已然凋零,垂枝榆却还朝气盎然,靳晓遂折了一枝榆条,赠予简娘。“愿阿姐此去万事顺遂,好运吉祥!”裴昱立在斜后方,隔着几个身位见妻子鬓发洇湿,微微皱眉,迈步走了过去。简娘已经走远,隐没人群,再难看清。靳晓揪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忽觉头顶移来半片青豆色遮蔽,折身一看是自己的郎婿撑着一把竹骨绸伞。“不是给她留下信址了么,娘子莫再担心。”裴昱一手执伞,一手搦她腰肢,语气不咸不淡:“或等我们在京中安顿,我遣人去宋州将阿姐接来与你团聚,可好?”靳晓摇头,又看了眼码头上的熙攘,他们左牵右拉,看似都有伴。于是低声道:“朋友之间再要好,也该留有分寸,阿姐与亲人多年未见,还是先不要打扰的好。”这回答正合他心意。裴昱垂首,贴上她侧脸,是她回过身来就能吻在一起的距离。“那我与娘子之间,是友人、爱人,还是亲人?”话音顺着耳廓落下,靳晓怔然出神,半晌才蹙着眉回他:“我们俩之间不用分那么清吧?”闻他不语,她又道:“我只知道,对现在的我来说,夫君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了。”裴昱看了眼半湿的帕子,说:“若与我分别,娘子也会此般不舍吗?”“当然啦。”靳晓不假思索地答。继而环住他腰身,靠在结实安稳的胸膛前,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我会折很多很多的柳枝来挽留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娘子,我会当真的。”靳晓用力点头,仿佛在盖戳认证。船在淅沥声中航行,立在船头看雨虽浪漫,却也有点寒意浸骨,她打了个寒颤,率先跑回船舱。裴昱慢条斯理地收伞,唇角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娘子,又一人抛下了你。——你将她当做推心置腹的好姐妹,她呢,一堆铜臭就能收买。这样的俗人,怎配与你做朋友。-话说这一厢,走出几里地的简娘心中仍是惶惶不安,后脖颈直发凉。虽然戴了面纱,但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针对她的视线,刺破薄纱而来。避子药、认亲、假身份。这几个词在脑子里盘旋了一整天。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可是被人捉住再盯上一盯,双腿就很没骨气的发软。她忘不了那个总是微笑示人的裴公子长身立在她跟前的模样。眼神淡漠发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而她,若不顺着他的意,想必真的就要成为一个死人了。后来的几日,简娘随便择了一处客栈,将自己关在里面。可夜夜难眠,终还是跑了出来。“哎哟!看路啊!这么宽的道还能撞我身上!”“对、对不住……”简娘浑浑噩噩,抱着包袱让到一边。还没往前走两步,裙角被人扯了下。她吓得一激灵,听身后传来一个稚气的童音:“这条手帕是姨姨的吗?掉在地上啦!”看清小童手里攥着的帕子,简娘倏地掉泪。“姨姨怎么了,我给你拍拍哦。”“你看,手帕没脏,很漂亮很干净的……”小童的娘揉揉自家孩子脑袋,刚想说什么,瞥见女子眼泪掉得更多。于是捂住女儿闹腾的小嘴,温言问:“娘子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看着这一对友善的母女,又目及那条晓晓亲绣的帕子,连日来勉力紧绷的神经终于“铮”一声断裂,简娘再难自抑,瘫倒在地掩面低泣。她哪里有什么难处,裴公子给的财宝可保她一生吃穿不愁。真正遇到难处的是晓晓!虽然搞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是裴公子瞒着晓晓很多,他也根本没有表面那样良善温润!而晓晓……赤诚的真心悉数错付给了一个欺她、瞒她甚至可能伤害她的伪君子。简娘握紧帕子,眼含泪花。混迹勾栏这些年,趋利避害四个字早就刻在她的骨血里,就算裴公子不拿钱砸她,她也会守口如瓶,自己识相地寻个借口下船远走。但不知怎的,真这么做了之后,心头跟刀削铁磨一样,难受得要命。从前总觉得晓晓很像以前的她,倔强得要命,可她又不如晓晓勇敢,两层高的楼说跳就跳。事到如今,她更是鄙夷自己,晓晓拿她当好姐妹,赤诚相待关照有加,她却说一通假话,辜负真心。这样的她,与那姓裴的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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