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景元?喂,景元!”应星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皱起眉头抓住小孩纤细的手腕用力拉了一把,那人低着头正想什么事情,猛地被拽了个踉跄。他身子一斜,像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看向应星,死水般沉默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暗沉无光。应星的心跳漏了几拍,颤抖着手摸上景元的脸,很重的黑眼圈,是抹不去的乌云,重重压在小孩熬出来的眼袋上,让人一眼就看出这人最近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
“脸色为什么这么差,你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晚上没睡好?”应星低声喃到,“不应该啊,最近没发生什么事,难不成是训练时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景元没开口,应星说的对也不对,他确实最近一直没睡觉,脑子也总是昏昏沉沉,这次路过工造司实在是撑不住了,扶着墙走进来趴在应星的办公桌上想睡一会,但是睡不着,即使已经困到恨不得晕倒在路上,即使四肢瘫软得想要一头栽进绿化带里,景元依然睡不着。他虚弱极了,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四处游荡也不知道到底在寻找什么。
“喂,你的手怎么流血了?!果然还是训练时出了问题吧,镜流那女人不知道怎么搞的景元,还能讲话吗?你这样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找丹枫来看看?”应星心疼地摸了摸景元手上的划痕,边说边打开玉兆翻找起联络人,谁知景元死人般无力的身体动了动,手指回握住应星的手,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力度冲他摇头。应星一下子恼了,提高音量对他不满地囔囔:“你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瞒着他还有意义吗?啧,不知道你进来找我干嘛的,我是打铁的又不是学医的!真是”他骂骂咧咧地把景元扛起平躺在沙发上,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混乱木架上翻找消毒水和纱布,景元虚弱地喘着气,麻木地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离死亡不远了。
这个症状持续好几天了,景元迷糊间已经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什么人抱住自己。他突然感觉恶心,失眠带来的眩晕感和杂乱的记忆消磨着他的意志,景元聪明伶俐的大脑像短路的火花塞,有什么东西啪的闪过,又啪的消失,他每次都差一点回忆起某些东西,可似乎有屏障藏起了真相,景元就像个绕着自己尾巴转的小猫,永远在原地转圈,浑浑噩噩地被脖子上的项圈牵着走。
睡着了就好,一定是什么出bug了,一觉下去重启就行了。有人在景元耳边不知道多少次重复着这句话,诱惑他快点安眠,但每次小孩要睡着时他都会努力告诫自己清醒,不能睡,不能睡,如果睡着的话一定会出什么问题。一开始他神智清醒时发生自己缺失了很多零散的记忆,身上全是奇怪的痕迹,害怕地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陌生的身体。但这样的震惊没过太久,景元甚至没想明白前因后果,困意海啸般侵袭而来,他的手撑在落地镜上一下子倒在满地碎玻璃里,这一摔让景元清醒了不少,顾不上满手鲜血,趴在玉兆旁就慌忙想向最信任的丹枫求助。那一刻有东西控制了他——景元从未这么肯定过自己被什么束缚住了,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手向外界求援,也不能控制自己保持冷静,好困,好困,眼皮有千斤重。
如果睡下去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知道为什么但景元就是知道,或许是潜意识作怪,或许是身体在求救,但是他从那一天开始真的没有睡着,也没有多余的理智分析,只有握在手里的一片镜子碎片,快睡着就握紧锋利的玻璃尖刺让自己清醒一些,正碰上云骑军不需要训练的日子,每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透过窗花投在地上的影子慢慢变化,磨损着景元的灵魂。
很快,也可能很慢,半小时或者是三天,也可能是十年,不知道,不记得了,景元的脑袋跟浆糊已经没区别了,但好在他蓄了足够的力气,可以支撑他出门寻求帮助。往左转是应星,右转是镜流,直走是丹枫——还是说他记错了?景元扶着墙跌跌撞撞,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想睡觉还是不想睡觉了,这是奇物给他的惩罚,对他想要脱离催眠的警告。
再次有意识就是被应星发现按在沙发上了,有熟人在身边总是会让他好受一点,景元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一些了,干枯的嗓子蠕动几下几乎要发出声音,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迫不及待地捧起景元被玻璃反复刺穿又反复愈合的左手,温暖的水流包裹了他的伤口。
丹枫,是丹枫。当然,应星当然会通知他过来给虚弱的伤员治疗。
面对这张担忧难过的脸,景元死机的大脑突然转动起来,朦胧的乌云被强硬地驱散了,小孩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瞪大双眼,惊恐地紧紧握住丹枫的手,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他,他被——那双憔悴的眼睛被丹枫抚上,持明御水术特有的治愈能力包裹住景元的身体,他一下子失了力气,闭上眼睛干脆利落地晕过去。应星把没派上用场的纱布就随手塞了回去,看向收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的丹枫,有些不确定:“镜流最近有布置那么多任务吗,景元怎么一副熬了通宵的样子,看着真可怜。”
丹枫坐在床边,温柔地抚平景元皱起的眉角,轻轻叹气:“等他睡醒再说吧,刚刚那个状态一定是连续两三天没入睡,我担心他的身体。”龙尊大人的脸上也染上几分愁容,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景元的压力难道太大了吗,还是他关心小孩的次数太少了?可是这毕竟是他认真对待的孩子,没有丝毫经验的龙尊根本不知道怎么拉进两人的距离,反而是景元,一直用自己的举动关心包容理解他,久而久之让他产生了迁就小孩的习惯。
果然还是要主动一点吗。丹枫握住小孩苍白的手,对比上一次认真观察他时要瘦一些,大一些,也有了一点薄茧。丹枫低着头仔细抚摸景元的手指,应星则侧靠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十指相扣的两人,仿佛他们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他压下心底的刺痛,无奈地挠挠头,转身合上门就离开了,把后续的时间都留给枫景两人。
这一觉睡了很久,小孩醒来时丹枫靠着椅背浅眠,皎洁的月光在他的脸上流淌,景元看得出神,翻身想离他近一些,那闭合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青蓝色的瞳孔直直撞进来,景元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忍不住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装鸵鸟。“元元,元元,元元怎么突然不见了。”丹枫疑惑地左看右看,才一把抱住裹成一团的小孩,恍然大悟:“原来在这里,还好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不然可就被你溜走了。”
“啊——!枫哥!”景元被子拱来拱去,他钻了许久才探出脑袋,一冒出来就见丹枫那张帅脸跟自己贴得很近,连喷吐出的热气都能感受到。啊啊啊啊啊这也太近了s——!!如果器官有自己的生活那景元的心脏已经收拾收拾打包离家出走了,他一把捏住要飞去丹枫那的心脏塞回自己胸口,脸上直冒热气。
丹枫见他充满活力的样子才放下心,他俯身用自己的脸贴了贴景元的脸,确认他此时是鲜活的、健康的、有力的。小孩被他亲近的动作搞得六神无主,半晌才缓缓回应丹枫的亲昵,抱住他的肩膀也轻轻蹭回去。
“应星要被你吓死了,是不是晚上出去做贼了?”丹枫注意到景元的害羞,逗弄几番缓解心中的郁气才去询问他失眠是原因,大人总是怕小孩有独属于自己的秘密,选择了旁敲侧击来试探风口,谁知景元听完愣住,低着头仔细想了一下才不确定地回答他:“呃我应该是看书看入迷了,一不小心就忘记时间了?”
“?”丹枫张了张口,当然不相信这种说辞,在他看来这是景元的借口,因为他作息规律,从来不会因为娱乐之类的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可景元又为什么要骗自己呢,莫不是真的有了自己的秘密?
心里思绪万千,但丹枫面上无波,还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元元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书,才要这么废寝忘食?你来时一副虚败颓靡的模样,想必是没有休息好,无论何事,不可亏待自己的健康。”
“是,我知道了丹枫哥,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景元低头乖乖受教,反思起来像不小心打翻花瓶的猫猫,但是这种事上丹枫不能随便心软了,他很想放宽心,可到底还是难过景元骗自己不愿说出真相。丹枫抿了抿嘴角,似乎有些受伤,聪明如景元自然是看出来了,他愧疚不已,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想找一个借口出来,但是搜肠刮肚也也开不了口——毕竟景元压根没有前几天的记忆,断了片儿似的一觉睡去一觉醒来就在这了,直觉告诉景元不应该告诉丹枫真相,只能埋起头装哑巴。
没关系,景元不愿意说他自然也有办法知道这几日他的行踪。丹枫敛去眼里的阴冷,面上依然情绪稳定地摸了摸景元的头,小孩心虚地眨眨眼,温顺地将脸贴上他的手心。两人心中各怀鬼胎,竟也通过汲取对方的温度,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了。
在工造司那赖了几日,丹枫也留在这陪景元,三人难得和平地度过假期,应星才知道云骑军遇到检修集体放假,原来是他误会了镜流,他想象中的景元每天挥剑十万下绕罗浮跑十圈的可怕训练并不存在,那小孩怎么一副被吸干的样子?成年的短生种并不理解,看丹枫无波无澜一脸不在意的模样想必不是什么大麻烦,耸耸肩也就任由他去了。应星短暂的生命里要不停地锻造,锻造,他很少为了什么人停下脚步,时间一到就把一大一小两尊佛扫地出门了。
丹枫把他送回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房内的装潢,没什么异常,线人报告景元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直没出过门,这跟他想象的有出入。总不可能真的是看书,肯定有什么事。丹枫这么想着,脑子里飞速闪过很多东西,他垂下眼睛,笑着对景元说:“来都来了,元元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书,正好近来无聊,不知我可有机会品鉴一番?”
“啊啊,对,有的。”景元自然地扭过头,趴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想找一本书出来,丹枫自然发现他平静之下的一丝慌张,更何况前些日子才抱着不肯撒手的书怎么会马上忘记在书架中的位置,除非是现挑了一本给他。丹枫接过景元递过来的话本,小孩脸色平静,没有任何破绽。他笑了一下,心里了然,虽然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但是景元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也算是成长了一些。
如果对象不是自己就更好了。丹枫怀里揣着话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转身的瞬间阴沉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呢,景元,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伤害自己呢,景元。
告别了丹枫,喜悦的氧气一下子稀薄了。景元敛起笑容,突然感觉到疲倦,他坐在床铺上,房间里干干净净,地上连一块玻璃碎片都没有了。好像有点违和感,景元察觉怪异,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到底有什么不对的?他目光紧紧扫过每一个家具,每一处摆设,脑子咔嚓咔嚓运动着,半晌才后知后觉少了面落地镜。小孩站起身走到空荡荡的角落对着原本有镜子的地方发呆,猛地拉起衣服往自己腹部看去,白净光滑,什么都没有。
好像忘记了什么,到底忘记了什么呢。景元的眼睛瞪得很大,收缩的金瞳里满是惊惧和怀疑,一定有什么忘记了,是很重要的事。他手放在自己腹上收紧,隔着手套死死掐入温热的皮肤里,总感觉、怪怪的。
敲门声突然响起,是丹枫哥,丹枫哥回来了吗?景元的恐惧没有退散,被打断动作的手一顿一顿地放下衣服,像木偶一下子没找回身体的操作权。很快他恢复正常,轻快地三步并两步跳过去给他开门,因控制不住害怕而强扯出的扭曲笑容还挂在脸上。
“想我了吗,元元。”男人边打招呼边搂着他的腰旋进房间,“我帮你把房间打扫过啦,真不听话啊,镜子都被元元打碎了,外面还有持明的小卒子想进来调查,我帮你全部想办法骗走了,怎么样,厉害吗。”男人阴湿的气息撒在景元的脖子边,像一条蛇缠绕上来,他最后不甘心地扭过头,眼睛发酸,感觉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气管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好窒息,好可怕,他不想这样的。
“元元、元元,看着我,你爱我,不要忘了这件事。”男人强硬地掰过景元不愿看向他的脸,一遍遍重复着。如果未曾得到过爱他也不至于这么疯狂,但是猎物现在一半已经踏进陷阱里,他又怎么可能放小孩走?景元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下达的命令有如一把枷锁,从三万里的高空自由落体正好砸在了景元的头上,砸穿了他的反抗,直接把他砸进了泥沼里。
错误在这一刻得到修正,反抗又一次宣告失败,经过这次睡意的折磨和煎熬,那个催眠的奇物会慢慢蚕食景元已经摇摇欲坠的自我意识,打断他的脊骨,撕扯他的动脉,直到血流一地开出殷红的花朵。
就像现在这样,在男人低声地劝哄下景元的眼睛慢慢有了亮光,不安的心被奇迹般地安抚了。对,对啊,怎么会忘记呢?这几天被其他男人缠了几日,差点把自己的爱人给忘了,原来违和的地方在这里。景元豁然开朗,他重新露出笑容,像飞累了的小鸟扑进男人宽大的胸怀里,亲昵地吻上他的脖子,手脚并用缠着他往床上倒。
“亲爱的,我好想你。”
丹枫哥救救我。
景元听到自己的声带发出甜美的声音,男人低声笑着逗弄他的红唇,两个人唇齿黏腻,交换着湿热的情欲。
没有违和感——什么都没有,事情回到了应有的轨迹,景元回到了爱人的身边,皆大欢喜。
“吾等云骑,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拔剑!”
云骑军整齐划一的呐喊就在不远处,在隔着一条弄堂的训练场上,年纪尚幼的景元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劝服高层让自己上战场,他也这么高声向帝弓司命宣誓,在镜流严肃的注视下抽出腰间开了刃的新剑,稳稳指向那片广袤的宇宙。那日的天就像今天那样澄澈,狂风呼啸着刮过他的白发,把红色的蝴蝶结卷起,像一只逆风飞翔的血蝶。他宣誓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同伴、战友、以及每一个身处罗浮的平民百姓,他发誓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帝弓司命,化身一支锐利的箭,刺穿所有挡在他身前的丰饶孽物。无关镜流,无关丹枫,更无关任何人,仅仅是景元愿意这么做,他便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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