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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